2019年5月3日 星期五

德川慶喜的後半生

我們認識德川慶喜的生平,大多敘述到江戶無血開城,或者隱居靜岡為止,此後直到大正二年(1913年)去世之間四十多年的歷史,完全一片空白。歷史書和小說,也都是短短幾筆帶過,例如司馬遼太郎的《最後的將軍》,只說他後半生喜歡打獵、攝影、下棋,還有向人透露他對薩摩的憎恨等等,此外甚麼都不提。這段長時間的空白,反而更增讀者想像空間。這位最後的將軍,過著跟末代皇帝溥儀截然不同的優渥生活,但可能因為過於平淡,才逸出大眾的視線之外。

德川慶喜是個相當複雜的人,在握有實權的時候會用盡方法維護他的權力,但時勢需要他放手的時候,他卻毫不遲疑地放手,甘願受盡指責,消失在歷史舞台。幕府的人視他為叛徒,是因為他放棄了幕府,丟棄將士不顧,讓底下的家臣窮困潦倒;活在新時代的人則視他為日本的恩人,因為他主動歸還權力,避免一場內亂。

拙作《幕末長州:明治維新胎動之地》中對德川慶喜亦有相當篇幅的著墨。總括來說,我認為不能單用「自私」來形容他,我甚至主張對他重新評價,而這些工作,日本方面的學者早已進行,期待將來有一兩部公允的著作翻譯成中文。

話說回來,拙作裡用上的資料是家近良樹老師的《德川慶喜》(吉川弘文館,2004年出版),但那本書仍然是以無血開城為終點。不過原來家近老師在兩年前出了一本文庫版《そのあとの慶喜》(筑摩書房,2017年出版),完美補足了慶喜後半生的歷史。以下列出書中的重點,簡單介紹慶喜的後半生。

1)自重的隱居生活
德川慶喜隱居靜岡之前,曾在水戶待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水戶藩天狗黨的鬥爭有死灰復燃之虞,於是新政府讓德川慶喜前往靜岡隱居,切斷他與水戶的聯繫。慶喜隱居在靜岡,受到勝海舟、大久保一翁和山岡鐵太郎監視,這三人都是無血開城之時,替慶喜向新政府求情,如果無此三人,慶喜可能早就被判死,而這三人在新政府中各有職位,同時負擔起監視慶喜的工作。慶喜在靜岡過著軟禁般的生活,除了最信賴的澀澤榮一(明治時代的實業家、銀行家,以前是下級幕臣)以外,其他人都不獲慶喜接見,而澀澤榮一畢生縱橫財界,亦時刻不忘對慶喜照料,可謂有情有義。

慶喜隱忍自重,從不過問世事,即使澀澤榮一親口詢問,慶喜亦不透露任何感想,因為生怕講錯半句,便會招致新政府降罪;即使天皇下巡路過靜岡,慶喜都不敢出門迎接聖駕,只派人上呈賀表以示敬意。慶喜的後半生,大部份時間都是這樣戰戰競競度過的。

2)獲宗家接濟
大政奉還之後,慶喜讓出了德川家督,由德川家達(御三卿之一田安慶賴之子,由慶喜收為養子)繼承宗家,慶喜則降為分家。慶喜與外界的接觸,必須透過宗家進行,不可逾越。慶喜的隱居生活雖然多姿多彩,但其實並不富裕,得定期從宗家領取生活費來維持日常開支。慶喜家尚有下人負責照顧慶喜的起居飲食,他們的俸祿也是從宗家給予的生活費中撥給。德川家達並非戴罪之身,他從明治二年(1869年)起便出任靜岡藩知事,明治十七年(1884年)獲授公爵,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起先後擔任貴族院議員和議長,身份高貴,甚至在大正年間一度獲提名出任首相,是以人們稱他為「十六代樣」(因為慶喜是第十五代將軍);德川家達對養父慶喜不免有微言,他認為慶喜是家道中落的罪人,自己則是讓家族中興的偉人。然而慶喜對家達並無任何不滿,兩家表面上仍然相處融洽。

3)遷居東京與授爵
德川慶喜其實早就獲解除謹慎的懲罰,也獲恢復了身份和名譽,甚至在社會上有很高的人望,只是他有意避世,而且行動受到監視,才一直隱居靜岡不見外人。他恢復官階的過程大致如下:

—明治五年(1872年)獲敘從四位
—明治十三年(1880年)敘正二位,這時的位階跟當初就任將軍時無異
—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昇從一位,超越擔任將軍時的位階。(同年山岡鐵太郎和大久保一翁相繼離世,監視他的人只剩勝海舟)
—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麝香間祗侯
—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獲授公爵

期間(1897年),德川慶喜在靜岡的宅邸因為被劃為新鐵路車站的停車場用地,於是乾脆舉家遷往東京巢鴨。第二年終於與明治天皇和昭憲皇后見面(昭憲皇后出身皇族一條家,與慶喜妻一條美賀子屬義姊妹關係),那是自幕末以來,相隔三十年第一次會面,物換星移,恍如隔世。三人會面氣氛融洽,明治天皇甚至在會後向伊藤博文透露自己奪去德川家的天下,感到相當愧疚(大意)。實際上明治天皇有沒有說過那番話不得而知,只是相關人等口耳相傳的軼聞而已。不過由此可以知道,其實新政府沒有把慶喜當作敵人看待,給慶喜的榮譽甚至超過幕府時代,只是慶喜刻意與新政府和舊幕府勢力保持距離,以免招人話柄。

4)晚年生活
然而作者家近老師認為這是慶喜努力壓抑自己的結果。在與明治天皇伉儷會面的第二年,勝海舟因腦充血病逝。監視慶喜的最後一人離世,慶喜終於等到這一天,可以暢所欲言了。從此以後,慶喜仿佛從牢籠裡掙脫出來,整個人變得活躍起來,經常參與社會活動,更獲邀擔任東宮皇太子(大正天皇)的老師。家近老師認為慶喜與太子的性格相近,例如兩人都是好奇心旺盛、喜歡新穎事物、興趣廣泛、無法只專注在一樣事物之中、腦中一想到甚麼就要馬上行動等等。因為有這些性格上的共同點,所以二人成為忘年之交。

慶喜除了積極走入社會之外,還參與自己傳記的修史工作。澀澤榮一希望為慶喜寫傳記,向世人展示慶喜的真面目;慶喜的經歷亦吸引一批歷史學者向他取材;慶喜自己亦希望藉著修史替自己在幕末歷史中找到定位,所以三方一拍即合。編者遇到疑問向他查詢之時,慶喜一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寫好一篇之後,都會交給慶喜審稿,慶喜會親自在稿上加筆。傳記工作十分龐雜,直到慶喜去世時仍未完成。

5)關於德川慶喜的一手史料
《德川慶喜公傳》:澀澤榮一主持編修的慶喜傳記。據澀澤晚年回憶,他早在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便興起替慶喜作傳的想法,原本是打算請福地源一郎(《東京日日新聞》社長)執筆,但福地中途去世,澀澤接手工作,並成立編纂委員會,聘請舊桑名藩士江間政發等學者執筆;他們除了搜集各種資料,還邀請慶喜本人解答疑難和審稿,但編纂工作尚未完成,慶喜便已離世。該書共八卷,最後在大正七年(1918年)付梓出版。

《昔夢會筆談:德川慶喜公回想談》:昔夢會是一個組織名稱,「昔夢」是指「往昔如夢」,黃梁一夢,緬懷往事之意。其實就是澀澤榮一成立的編纂委員會的一個小部門,提供給編者向慶喜面對面提出質詢的場所。慶喜從明治四十年(1907年)起,每回會議都會出席,親自解答編者的疑難,甚至遇到複雜含糊的內容,慶喜主動把編者叫來,當面澄清和糾正。《昔夢會筆談》便是這個過程的文字記錄。

《德川慶喜公回顧錄》:大隈重信有意編寫一套巨著,介紹近代天皇制國家的教育、財政、軍事、外交、通信等各方面發展狀況,他找來各個範疇的學者來執筆。這套巨著在明治四十年(1907年)出版,題為《開國五十年史》,是了解明治時代政治社會制度的第一手史料。當時慶喜知道大隈重信的計劃,便親自找大隈,將自己的經歷告訴大隈,大隈將這些內容寫成《德川慶喜公回顧錄》,收錄在《開國五十年史》上卷。

《家扶日記》:慶喜雖然隱居在靜岡,但並非孑然一身,他的家仍有相當規模,有照顧起居飲食的下人,有負責記錄慶喜行動內容的下人,仿如一個家族機構,負責這些工作的下人,職銜叫做家扶,其實便是僕人的意思。從明治五年(1872年)正月開始,由筆頭家扶小栗尚三和新村猛雄隔日輪流執筆,以日記形式記錄慶喜的行動,包括有甚麼活動、接見甚麼人、談話內容、與德川宗家的聯絡事項、或是婚慶喪弔,只要跟慶喜有關的,都無所不包,鉅細靡遺,是了解慶喜後半生生活狀況不可或缺的貴重史料。該日記直到大正元年(1912年)十二月為止,總共四十年時間,先後由多名家扶執筆。該史料一共四十三冊,現在藏於千葉縣松戶市的戶定歷史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