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8日 星期三

《近代朝鮮與日本》

書名:近代朝鮮與日本
作者:趙景達 (翻譯:李濯凡)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談到十九二十世紀帝國主義下的近代化東亞國家,第一個必然想到的便是中國,其次便是日本。一個是正在衰落的文明大國,一個是正在成長的小國,彼此互相學習和衝突,然後各領風騷一百年。

相對來說,朝鮮半島的近代化進程,甚至說整個韓國史往往被華文圈讀者忽視。筆者在十多年前,約莫大長今上演的時候,拜讀過簡江作的《韓國歷史》,那是五南圖書出版的大部頭通史書,往後就不再看到有韓國歷史專書出版。

韓國歷史中受華文世界所熟悉的,不外乎壬辰倭亂(萬曆援朝,或稱文祿慶長之役)和百多年前被日本併入版圖那段近代史,就與日本戰國時代末期和甲午、日俄戰爭那段歷史重疊,而我們讀到那段時期的東亞史,又多數聚焦在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角力,而忽視了朝鮮的對應,覺得朝鮮太弱,任人魚肉,乏善可陳。這兩段歷史裡面我們舉得出來的人物,恐怕只有李舜臣和安重根吧。

其實論重要性和精彩程度,韓國近代史絕對不比中國和日本遜色。就近代而言,朝鮮夾在宗主國滿清和新興大國日本之間,加上英、俄兩個敵對的大帝國虎視眈眈,如果不能自強,蛻變成獨立的近代化國家,就只能淪為大國的殖民地,永遠低人一等;基於憂患意識,朝鮮王朝上下就像當年幕末的日本一樣,陷入了攘夷和開國的鬥爭,前者以大院君為首,後者又分成穩健派和激進派,穩健派以維持李氏政權管治為前提,後者則欲模仿先進諸國,建立近代制度。然而在制度的缺陷以及大國之間的利益拉扯之下,朝鮮的改革經歷波折,最後失敗收場,被併入日本帝國版圖。

以結果論,我們得出朝鮮積弱不振的解釋,外不能抗敵,內不能平賊,只能拉一派打一派來苟延殘喘。但如果拿放大鏡來看仔細,便發現朝鮮其實是有條件完成近代化,只是往往成功在望的時候,總是被失勢的一方阻撓,或是被戰爭拖累。

而作者趙景達提出了兩個重點,挑戰我們的思考盲點。

第一是朝鮮政治文化的傳統。關鍵詞是「儒教民本主義」。我也不能確定他所說的「儒教民本主義」是甚麼意思,但是他提出朝鮮王朝的國王,都是比較親民的,君主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不可動搖,乃至即使是激進的改革派,也鮮有推倒王朝的想法。這是朝鮮人民的共識和底線。鶴見俊輔在《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提出的「鎖國性」,竟與朝鮮人民有異曲同工之妙——即是人民生活在自給自足的封閉環境(日本四面環海,朝鮮則受宗主國保護),只會服從而不會(或根本沒想過)挑戰最高原則,只會查找方法論上的不足。作者趙景達在書中明言,某些貌似進步的改革派,其實實行的也是儒教的愚民政策,他們的改革,並不會動搖到精英份子的力量。

第二是近代化真的符合朝鮮王朝的利益嗎?除了近代化,是不是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我們現代人眼中,近代化固然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沒有近代化的發展,沒有近代化的陣痛,我們現在哪有安樂日子?可曾懷疑除了近代化之外還有別的道路可走,而一百年後的今天會是甚麼樣子?但是對當時的朝鮮人民來說,他們不是自主走上近代化道路,而是身不由己,被日本強行拖著走。近代化是大勢所趨,但是被帝國主義挾著走,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不曉得作者的觀點能代表多少韓國人的想法,但這想法確是很新奇。根據作者分析,除去那些屈服於日本淫威之下的官員,幾乎所有投身改革的志士,對國王依舊敬若神明,以至於他們那些激烈的改革,仍是致力於維繫國王的合法統治,而非啟蒙百姓,終究未能跳脫出封建框架。其中一個原因,是主張改革的志士都是讀書人,他們並不期望一般民眾可以享有和運用權力,倒不如維持由國王及精英官僚階層的統治,更合符朝鮮的利益。他們既想改革,卻又信不過民眾,而另一方面東學黨和後來各路義兵當中,倒有幾個鐵骨錚錚的大人物,他們挺身反抗暴政而不是推翻政府,甚至不願與官軍作對讓外國有機可乘,只可惜他們得不到改革派精英的青睞,只能孤軍奮戰,在親日政府的鎮壓下灰飛煙滅。

作者認為朝鮮人民崇尚道義多於保護國家,寧願犧牲國家,也要顧全道義(指對中國的事大主義),這是儒教民本思想的極緻,說不定只是作者對朝鮮人美好的想像,畢竟在日本扶植之下,朝鮮政府內部親日派當道,不僅甘願自我矮化淪為日本保護國,甚至幫助日本人脅迫高宗退位。最忠君愛國的,不是食君之祿的官僚,反而是那群遭受壓迫的平民百姓,而且暴力往往不是他們的第一選項,只是得不到回應才走上絕路。

讀到最後,竟有點膽戰心驚,因為歷史與當下竟是如此雷同!內憂與外患,我們此刻兼備,同樣有人開門揖盜,或奴顏事敵,有人挺身而出,或離鄉背井。政治十分現實,不是講道義的遊戲,在強權博奕的狹縫,作為小市民我們應該如何自處?值得讀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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