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8日 星期六

讀書雜談(一)

近年華文出版界翻譯了很多日本史著作,不論日本的或是歐美的,出版社都捨得花錢購買版權和請專家翻譯,甚至還就地湧現了一批原創寫作的作家(小弟有幸敬陪末座),日本史的閱讀推廣可說是十分積極和熱鬧。

我當然不可能每一本都會讀遍,比較熱門的書,不管是學術的還是科普類的,台灣的抑或大陸的,我都會拜讀。

可是並不是每一本都是好書,有些非歷史學者所出的貌似科普的書,堆砌一些似是而非的歷史觀點,很容易害讀者走錯了方向。

以下拿《藏在地形裡的XX史》裡面毛利家的部份做例子(不想透露全名,我想大家都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說哪一本)(笑)。



書中把關原合戰雙方的領袖德川家和毛利家分別歸類為農耕者和狩獵者。世界上確實有些不宜耕作,居民靠漁獵為生的地方,但把這一觀念生搬硬套放在日本則十分不妥。德川家身處的關東平原固然是糧倉,毛利家身處的西國則是山多平地少,但是耕地少難道就代表毛利家不會耕作,只會過著狩獵的原始生活?假設作者認為西國耕地和降雨量少所以稻米產量低下,但是學界已經有研究指出早在繩文時代西日本便引入稻作,並且從西日本逐漸傳播到東日本,所以斷沒有西國人不會耕作的情況。雖然,西國的人確實也有以山珍海產為糧食,但不能上升到文明的高度,草率斷定西國人就是不會農耕的狩獵文化。

何況,關原合戰並不只是毛利家與德川家的對決,全國大名也被捲進這場政治漩渦,在各地展開激戰,反而毛利輝元和德川家康都沒有投入戰鬥,難道就可以將這場內戰的勝敗歸因於文明的差異?

又何況,毛利家移封到萩之地,怎麼突然從狩獵者變成農耕者呢?耕地一直都在,又不是關原合戰以後才突然開發。

然後鏡頭一轉到了幕末‥‥‥


身為農耕者的日本人將外國人定義為狩獵者這個說法又是從何而來呢?既然農耕文明優於狩獵文明,是文明指標,那為甚麼日本不能戰勝甚至反過來征服歐美諸國?這不是自打嘴巴嗎?論農耕規模,大陸(滿清)勝過日本不知多少倍,又為何在甲午戰爭一敗塗地?作者也懶得自圓其說。


另外,作者說毛利輝元心中沒有農耕念頭、日常穿梭於海上,因此建造面向瀨戶內海的廣島城,必要時可以迅速跳進海洋。毛利輝元有沒有想過跳進海洋這一點姑且不論,但歷史脈絡要搞清楚,為甚麼毛利輝元要花這麼大工夫興建廣島城?難道是忽發奇想,為了可以隨時「跳海」?

事實上廣島城是以大坂城為藍本而興建的。本能寺之變後,羽柴秀吉著手在石山本願寺的舊地修築新城池,那便是金碧輝煌的大坂城。在修築期間,羽柴秀吉登上關白寶座,改姓豐臣,而且征服各地大名,完成統一日本的偉業。包括毛利輝元在內的各地大名紛紛上洛拜見秀吉,他們放下昔日恩怨,在秀吉治下把酒言歡,一派和平景象。廣島城正是毛利輝元從京都回國以後興建的。

當時的大坂城不像現在位處「內陸」,是比較近海的,它位於淀川的出海口,面向瀨戶內海,既是和平時代的象徵,也取代了南面的堺市成為重要的商貿港口。戰國時代因為互相攻伐,領主會把居城設在山頭,利用天險守城,所以山城或平山城是戰國時期的普遍形態。羽柴秀吉沿海建城其中一個目的,便是向世人昭示沒有戰爭的時代已經來臨。

另一個目的就是掌握商貿要道。瀨戶內海是西日本最重要的水道,當初石山本願寺與織田信長對峙,即使被包圍,依然可以從水路獲得毛利家的軍糧援助,可見戰略地位相當重要,只要沒有海賊從中阻撓,海路運輸絕對比陸路安全和方便,這亦是天正十六年(1588年)頒布海賊禁止令的原由。而百姓聚居城下,消費力增強,更需要一個交通便利的地方,方便調配生活物資,所以將築城的考慮從以往的防禦功能轉移到商貿功能,是當時潮流的轉變。毛利輝元正是參考大坂城的設計來修築廣島城,為的不是「跳海」,而是適應時代需要。

用社會形態來解釋歷史必須要慎重,要經得起邏輯和考據的考驗。把文明差異放在比較廣闊的地域來比較是可以的,例如黃色(陸地)與藍色(海洋)文明的比較,就曾經風行一時。但是像日本這樣土地狹小且四面環海的島國,硬要把它分為農耕型和狩獵型兩種文明來比較,而忽略其他因素的話,未免有點捉錯用神。只有風土氣候和生活習慣明顯不同的地方(例如薩摩與蝦夷),才可以這樣子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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