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0日 星期六

四民平等從何而來?讀橫山百合子《從江戶到東京》


江戶時代農工商是生產階級,供養著享有特權的士族階級。明治初年政府先後實行版籍奉還和廢藩置縣,取消了士族特權,准許百姓擁有苗字,並且可以自由選擇職業,從此士農工商的身份藩籬盡除。取消特權及職業限制,讓百姓盡展所長,適材適所,提高生產力,看似是順應時代趨勢的事。儘管事實證明,過往不事生產的士族,除了部份成為政府官僚和軍隊之外,能夠自力更生的人並不多。

 

社會狀況固然不是一夕改變,明治政府的政策也決不是立竿見影。不管是新近掌握政權的統治階層,還是底下的被統治階層,在維新變革之際都是處於適應期和摸索期。

 

政權交替之初,明治新政府便要面臨江戶人口流失的問題。大政奉還乃至幕府的倒台,讓幕臣、大名及他們的家臣隨從,全部失去立足之地,除去歸順新政府的部份人外,不願歸順或尚未決定立場的人們紛紛撤離江戶回到領地,使號稱百萬大都會的江戶人口一下子流失了接近百分之四十,剩下六七十萬人。「幕府土崩瓦解,江戶四方四里之內,拜領居住之大小宅邸悉數上納。(幕臣)頓成浪人,或從商,或歸農,為生計故,變賣傳世財實換取金錢‥(中略)‥乃至書畫、骨董、武器馬具、庭園內的石燈籠、植木缽、山石海岩之類,能賣則賣。賣的人很多,買的人卻很少,於是賣價愈來愈低,最後只得含淚賤價賣出。」(小澤圭次郎《明治庭園記》)

 

消費人口劇減,町人生計受損,整體經濟陷入低谷。江戶約有七成土地面積是武家用地,分佈於江戶城的南、西、北,佔地寬廣的大名屋敷和倉庫大量空置,使得市內一時間產生許多荒地。明治初年山川菊榮所著《おんな二代の記》描寫道:「登上愛宕山,海天一色,遠處房總半島群山環海的景色與往昔無異(中略)不同的是,從前放眼所望盡是房屋,櫛比鄰次,人無立錐之地,現在唯有一片荒蕪,野草叢生」。空屋被沒收、佔據、拆毀,土地荒廢,野狗流連,排泄物的惡臭引發衛生問題,宛如死城。以勝利者姿態從西邊而來的明治天皇、京都公卿和倒幕大名,他們眼前的都市就是這般光景。

 

另一方面,處於城內大名小路(現在東京站一帶,幕府時代有曲輪包圍,是親幕大名宅邸所在地)以及城外濱町(現在日本橋濱町)等精華地段由從京都遷來的高級公卿和倒幕藩閥優先瓜分外,次善的地段也都成為搶手貨。不只倒幕大名去搶、新興官僚和町人也去搶,沒法離開的舊幕臣也得想方設法保住自己的家產。土地交投因而變得相當活絡。偏遠的土地則乏人問津,淪為荒地,竹後來成為政府推獎桑、茶產業的種植場。可想而知,明治初年江戶(東京)市區的居住面積比幕府時代大幅萎縮。

 

維新前後,江戶治安極為混亂。幕末時代的江戶是草莽志士活躍之地,他們恃勢橫行,甚至白日行劫,視法紀於無物,現在政權交替,又產出一批無業遊民和反政府遺臣。他們有些人本來脫離了藩籍,有些則根本無家可歸,他們不得不留在江戶,終日偷竊搶掠,或尋隙進行反政府活動。新政府亟欲取締這些浪人,而不法浪人自然不會束手就擒,他們趁著人口劇烈流動以及土地交易頻繁的空隙,潛藏於其中,躲避政府的追捕。

 

針對這一點,新政府在明治初年推行「改正戶籍」政策,期望透過登記戶口和居住地,掌握每個居民的身份,藉此令不法浪人無所遁形。然而事實卻不是那一回事。

 

明治二年(1869年)五月十七日,新政府在京都推行戶籍法,按士族、卒族、神官、町人等身份職業進行分類;江戶依樣畫葫蘆,以此為藍本普查人口。此外,又推行「新開町開發」,把武家用地改變為町人用地。

 

江戶號稱有八百八町,町的實際數目則有一千六百以上;德川幕府時代只有南北兩名町奉行,整個行政機關只有不到二千人,單憑二千人固然無法管理百萬江戶人,所以傳統上發展出一套町人自治系統,把日常區域行政權力下放每個町的名主(類似里長),作為行政架構的末端。每個名主都是該地區上有財力有名望的町人領袖,獲町奉行委任,負責他那個社區內的行政工作,包括戶口管理、維持治安等等,並有義務組織町人執行城市的公益工作。

 

當時的町區表面上以地域劃分(四周被道路包圍即謂「町」),實際上是同身份職業者聚居在同一個町,各町有各自的自治組織,共同構成都市管治架構的末端,承擔各種社會義務。從江戶開府便即維持這樣的社會生態,直到維新。

 

若武家用地原封不動,有效限制人口流動,就不致產生混亂。然而,武家用地開放交易,破壞了這樣的生態。不管是承租抑或侵佔,原主人的去向難以徹查,混迹其中的浪人亦難以核實身份——需知道當時並沒有個人證照,要偽造身份不難;町人亦趁機搶地,各行各業的人散居在整個東京,町人用地和武家用地的界限率先消除,使區域劃分不再以同業聚居為依據,即使政府意圖仿傚京都模式,按身份職業分類以便實施人口普查,卻被自己的政策一手破壞。

 

明治政府無力解決這一社會亂象,適逢這個時候,橫井小楠、大村益次郎、廣澤真臣等核心人物先後被暗殺、島津久光等大名拒絕上京,表達不合作態度,加上各地出現農民暴動,政府內外都瀰漫著不穩的氣氛,這座大廈搖搖欲墜,眼看快要倒塌。

 

當務之急,就是讓天子腳下的東京社會重回正軌。政府的對策,就是取消町人自治的組織,而讓政府官僚行使以往町人名主的民政權利。當個人不再依附於町人組織,他的身份算是解放了,士農工商所謂四民制度也蕩然無存。

 

明治四年 (1871) 七月十二日——落實廢藩置縣的前兩天,東京府向明治政府上呈了建議書:

 

「今般委命編纂戶籍之事,下至士族卒族,依法由(戶籍區)區長按土地、人員、戶數加以排查。若此,則成「一民二官」之態,極為不妥‥(中略)‥故舊來之官僚系統有害無益,應一併廢除。」(《明治四年政府建白伺願錄》)

 

「一民二官」便是指町人名主以及政府官僚同時實行管理的混亂狀態。所謂廢除舊來之官僚系統,便是要實行一元化管理的意思。

 

不久,明治政府便宣布廢藩置縣,並公布多項政策,包括廢除賤民等級與盲人集團、取消武家用地與町人用地的差別對待等等,大幅改革行政制度。所謂四民平等的社會進步政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說穿了其實是明治政府糾正錯誤的急就章措施而已。但反過來說,明治政府最終能度過危機,全賴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廟堂高官東奔西走,力挽狂瀾,確實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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