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0日 星期一

防長大內史(第七章:應永之亂)


  應永二年(1395年),九州探題今川貞世突然被幕府調回京都,由涉川滿賴接任他的職務。據說這是大內義弘和政敵斯波義將的手筆。

  據今川貞世晚年所著《難太平記》記載,在京都時他與大內義弘曾經會面,席間大內義弘曾力勸今川貞世與大友親世修好,三家合力對抗足利義滿(大內義弘認為足利義滿過去陰謀對付有功勞的大名,人人自危,只有自己足夠強大才能免禍),但今川貞世不從,令大內義弘懷恨在心(註1)。於是大內義弘向足利義滿進讒,讓今川貞世下馬。這段對話,揭示了足利義滿的權力慾和反覆無常,也揭示了大內義弘的不安和野心,既擔心自己成為足利義滿的眼中釘,像土岐、山名一樣身敗名裂,同時也要為自己家族謀發展。

  但今川貞世可能沒有想過,大內義弘覬覦的是九州的領地。今川貞世就任九州探題期間,對國人眾宣稱自己是將軍的分身,並對歸順的國人領主頒發安堵狀(保障領地擁有權的書面證明),這表示他到九州不只是為了帶兵打仗,而是確實有相當的政治權限。更重要的是,懷良親王以及歷任九州探題都得與高麗王朝打交道,自然會牽涉到倭寇和貿易的問題(佐藤進一《南北朝動亂》)。這些問題都是一柄兩刃劍:他們有時迫於高麗或明朝的壓力取締倭寇,有時又不得不借助海賊去進行貿易充實資源。也許,大內義弘和足利義滿都認為不能讓今川貞世獨佔利益,早日將九州控制在自己手中為妙。

  不過,今川貞世雖然丟了九州探題,但這個職位卻被斯波義將的女婿涉川滿賴搶走了。斯波義將是前管領細川賴之的政敵,而今川貞世是細川賴之一手提拔的,所以也成了斯波義將的敵人,故此有幕後黑手是斯波義將這個說法。至於涉川滿賴,他除了搶去九州探題之外,在這段時間還獲幕府任命為安藝守護。大內弘世在世之時,為了鎮壓石見、安藝的南朝軍隊,早就有經營這兩個地方,大內義弘早前還獲得安藝東西條(現今東廣島市南部)一地作為封賞(註2),但轉眼間整個安藝國卻成了涉川家的囊中物。不論是九州探題,或是安藝守護,都必須由足利義滿任命,而足利義滿最終選擇了涉川滿賴,可見即使大內義弘與幕府關係良好,亦不能得到足利義滿百分百的信任,或許大內義弘日後的叛變是由此而起,也未可知。儘管如此,大內義弘還是推舉大友親世為九州奉行,名義上輔助九州探題實行管治,實際上希望透過大友親世的影響力從中獲益。

  事實上,大內義弘在今川貞世仍擔任探題的時候,就已經接觸過高麗政府。早在北朝永和三年(南朝天授三年,1377年)高麗任命鄭夢周為國使,前赴九州博多,要求日本方面取締倭寇;當時博多一地已在北朝掌握之中,所以順理成章由今川貞世接見來使,今川貞世邀請大內義弘一同談判——也許是大內氏祖先來自百濟之故,結果今川貞世答應高麗要求,並送還俘虜數百人。因這一層緣故,大內義弘之名傳於朝鮮,在第二年(北朝永和四年,南朝天授七年,1378年)高麗使節韓國柱來日拜訪大內義弘(另有一使李子庸拜訪今川貞世),互通友好,大內義弘派遣一百八十六人隨韓國柱歸國,協助高麗防禦邊境。

  然而此後與朝鮮半島的往來就全由今川貞世一人包辦,由今川獨佔利益,可以想像大內義弘甚至足利義滿並不樂見這個情況。應永二年(1395年)今川貞世遭撤職後,大內義弘馬上派人渡海,獻上禮物修好,從那時開始直到大內義弘去世(應永六年,1399年),每一年都會派人前往朝鮮互通音信。當時高麗王朝已經滅亡,取而代之的是由李成桂新建立的朝鮮王朝,李成桂對於大內義弘頻頻遣使修好感到歡喜。在應永四年(1397年)十二月,派遣朴淳之隨同日使赴日,翌年(應永五年,1398年)八月一行人才抵達九州。

  朴淳之赴日,仍然是為了同一個問題——取締倭寇。大內義弘在山口接待朴淳之,一邊把他的來意請示足利義滿,足利義滿便邀請朴淳之到京都會面。朴淳之向足利義滿提出取締倭寇的請求,足利義滿亦爽快答應。朴淳之此行順利達成目的,準備歸國,足利義滿和大內義弘各自贈送禮物,極盡禮數;臨行前,大內義弘請求朴淳之轉告朝鮮政府,請賜大藏經、洪鐘、法器等佛教寶物。翌年(應永六年,1399年)朴淳之返韓覆命,言足利義滿和大內義弘奮力剿賊,賊等無不解甲歸降。

  大內義弘向朝鮮政府索要領地是最為人熟悉的故事,這故事正是在這段時間發生。《朝鮮王朝實錄》定宗元年(應永六年,1399年,其時太祖李成桂已死)七月十日條有記載了朝鮮君臣的會議記錄,現轉錄全文(原文為漢文):

  日本左京大夫六州牧義弘伐九州克之,遣使來獻方物,且言其功。上欲賜義弘土田,以簽書中樞院事權近及諫官之議乃止。義弘請云:「我是百濟之後也。日本國人不知吾之世系與吾姓氏,請具書賜之。」又請百濟土田。下都評議使司考其家世,世遠無徵。假以百濟始祖溫祚高氏之後,議給土田三百結。簽書中樞院事權近致書都堂曰:「竊惟今者,奉承王旨,賜土田于日本國六州牧義弘之事,不若授以封君之爵,歲賜俸祿,以褒其功之爲宜。夫錫土田,有不可者七。 以我之土田,與彼之人,一不可也;歲輸租稅,似乎納貢,二不可也;彼將歲遣人,親自收租,吾民受害,三不可也;禁之則彼必含怒,順之則害及吾民,四不可也;彼固難信,後有不順,收其土田,因而成釁,五不可也;彼將責曰:『我所受田,傳之子孫,何故奪之?』名以復田,來寇於我,彼直我曲,變將不測,六不可也;我疆之田,爲彼之有,後世必爲子孫憂,七不可也。 又況錫以土田,似乎弱國割地,與强國求和之事。吾之土田,納貢于彼,而吾若爲彼之邊鄙,或有不順,收之固難。授以爵命,似乎大國錫命小國之卿之義,我之威名加于彼,而彼若爲吾藩臣,苟有不順,責以大義,收其爵命,停其祿俸,彼將何辭以責我哉?輕重之勢、利害之機,較然可覩,伏惟擬議申聞施行。」使司以其書啓聞,上曰:「事已定矣,不必多言。」

  左散騎常侍朴錫命等上疏曰:「竊聞《春秋》,謹華夷之辨者,以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萌猾夏之階也。後世《春秋》之義不傳,漢以南單于,款五原塞,賜姓爲藩臣,其後劉淵、劉聰,大爲中國之患;唐求援於戎狄,而卒被其毒;宋之二帝,北巡而不返,亦與金和親之故也。歷代之於戎狄,失其御之之道,反爲所制,班班可見。日本在我國東,世爲邊境之患,若中國之有戎狄也。今以六州牧義弘,有討賊之功,稱百濟高氏之後,賜田三百結以爲采地。臣等竊謂,義弘有討賊之功,賞以錢帛可也。山川土田,受之天子,不可私以與人也。且倭之爲人,其心强狠,變詐無常,無禮義之交,惟利是視。今義弘旣有六州之地,其人民之衆、甲兵之利,非不足也,而欲明百濟之後,願得百濟之地,其設心未可知也。若因采地之故,出入無防,窺覘虛實,以生不測之變,則雖悔於終,亦將奚及!願殿下,賞義弘以金帛與其所求大藏經板,毋以土田錫之,則其御戎賞功之道,得矣。」

  下使司議之。門下侍郞贊成事成石璘、參贊門下府事趙英茂、政堂文學河崙、參知門下府事趙溫,從郞舍所陳,餘皆不從,中樞院亦互言得失。使司啓聞,上亦不從曰:「義弘向吾國推誠破賊,其所求惟此事,況本非要土地,乃要推明本系也。是乃行虛惠而獲實報也,何不可之有! 設有後變,臨機應之,又何難乎!」事下戶曹給田司曰:「日本國六州牧左京大夫義弘,本百濟始祖溫祚王高氏之後,其先避難,徙於日本,世世相承,至于六州牧,尤爲貴顯。比年以來,對馬等三島頑民,召聚兇徒,侵擾我疆,虜掠人民,以阻隣好。頃者,大相國以義發兵,身自督戰,殄殲其衆,而邊境人民,得以寧靖,使生民除害,而兩國修好。予嘉乃功,曰篤不忘,思有以報之。惟爾戶曹給田司,其考先祖之田之在完山者,依舊折給,以爲采地,用旌殊勳。」給田司奉王旨,移文於全羅道觀察使,令踏驗成籍,以充永業。使司言於義弘使僧以給田之事,僧答曰:「若明示世系,則休給亦得。」門下府郞舍等又上言:「日本國六州牧義弘,不當封采地,具疏以聞,未蒙進止,敢以狂瞽之言,再瀆天聰。《易》曰:『君子以,作事謀始。』大抵交結於人,必謀其始,始而不謀,悔吝隨至矣。今以義弘討賊之功,特稱百濟之後,錫之土田,竊恐後世爭亂之端,兆於此矣。伏惟一依前日所啓,謹之於始,爲萬世計。若以臣等爲迂遠而昧於治體,不賜兪音,則雖悔於終,噬臍無及矣。」校書監丞金時用,亦上言以不宜賜姓氏之籍及土田之意。

  從以上記錄所見,朝鮮官員幾乎都反對大內義弘求地一事,只有定宗一意孤行。最後朝鮮方面如何回應大內義的請求,文字中並沒有提及,估計是不了了之。大內義弘的使節返國時,定宗賜予人參、虎豹皮等名產,以表謝意。

  這也是大內義弘最後一次與朝鮮交往。因為在同一年,大內義弘與幕府反目成仇,最後戰死於堺港。

  反目成仇的原因,前文已稍稍提及過。南北兩朝統一後,九州曾有短暫的和平,在涉川滿賴接任九州探題後,少弍貞賴和菊池武朝南朝殘黨卻乘時而起,應永四年(1397年)涉川滿賴下令大內義弘和大友親世率兵參與平亂,但因為大內義弘在京奉公,所以由胞弟大內滿弘和大內盛見代為出戰。但是當年年末,大內滿弘在筑前八田合戰中戰死,事後大內滿弘遺孤卻沒有得到任何恩賞或撫卹(《應永記》),所以有一說法認為大內義弘為了這事對幕府懷恨,導致他日後叛變,但是在江戶時代編纂的 《本朝通紀》裡記述,大內義弘後來平定九州叛變之後,曾獲封筑前守護職。不知道是正確還是誤記,因為並沒有在戰後被沒收筑前守護職的記錄,其他史料亦只道義弘為六國守護(如上述《朝鮮王朝實錄》),並不包含筑前在內;但若是真確的話,則筑前守護職便已是最大的恩賞,大內義弘因沒有得到撫卹而懷恨在心的說法便不攻自破。

  事實上,大內義弘就曾經公然違反幕府命令。這故事出自室町中期名僧瑞溪周鳳所著的《臥雲日件錄》。當時足利義滿準備在京都北山興建宅邸,便向全國大名發出動員令,在各自領地徵集人夫前往京都工作,但是只有大內義弘不服從命令,他宣稱「吾士以弓矢為業而已,不可役於土木。(原文為漢文)」後來大內義弘有沒有一到處分,該史料並沒有記錄。事件發生的時刻,該史料也沒有明確記錄,只含糊地說在「泉州合戰前一兩年」,即應永四年至五年間(1397—1398年),到底是在大內滿弘戰死之前還是之後,無從稽考,我們無法得知滿弘戰死沒有補償與義弘違抗命令兩件事情,何者是因何者是果。

  大內滿弘戰死筑後,大內義弘不得不親自出馬收拾殘局。應永六年(1399年)平定戰局之後,大內義弘卻沒有馬上回到京都,足利義滿多次派人催促,最後義弘在十月十三日抵達和泉堺港,但停留在該地不肯上洛。當時可能已有流言傳於坊間,令大內義弘不敢進京。足利義滿派遣名僧絕海中津前往堺港問明因由,大內義弘哭訴自己一直為幕府盡心盡力,貢獻良多,但幕府對滿弘的死不但沒有恩恤,又打算收回和泉和紀伊兩國,還串通少弍、菊池兩家欲陷我於絕境,現在更要賺我到京都將我謀害,我哪裡還敢上京?大內義弘這番驚人言論大抵就是外間盛傳的流言,代表幕府前來游說的絕海中津當時一概否認,這時大內義弘爆出他與鎌倉公方足利滿兼將會在來月一同上洛,並且與比叡山延曆寺以及奈良興福寺約定好。絕海中津但覺勢色不對,馬上離席趕返京都,稟報足利義滿。

  談判破裂之後,大內義弘和足利義滿各自招募盟友。大內一方除了足利滿兼、延曆寺和興福寺外,還有早年被足利義滿陰謀玩弄而下台的土岐詮直(前美濃守護土岐康行的從弟)、宮田時清(前丹波守護山名氏清之子)、京極秀滿(近江守護京極高詮之弟),這些人不是其父輩被足利義滿玩弄陰謀詭計被討伐,就是爭奪家督失敗而對幕府懷恨在心;另一方面,大內義弘更奉南朝的師成親王為大將(《南朝編年紀略》),並串通楠木、菊池等南朝舊將起事,總之全日本反足利幕府的勢力,幾乎都響應大內義弘的行動,聲勢浩大,然而他們分散各地,力量薄弱,未能及時聚成一支強大的軍勢;相反幕府迅速召集各地大名部隊,共約四萬人,從京都進軍堺港。在堺況的大內軍人數遠不及幕軍,只得就地修築要害,一邊防禦一邊等候各方援軍。

  但反幕軍的各路援軍,在起事不久即被平定,延曆寺和興福寺並沒有任何動靜,而最強勢的鎌倉公方足利滿兼亦被執事上杉憲定處處阻礙,導致行軍緩慢,沒法前來支援。大內義弘現在被幕府孤立,形勢極度不利,自知難逃一死,連忙派人趕赴山口,吩咐弟弟大內盛見做好作戰準備。

  幕軍在十一月二十九日發動第一次攻擊,但大內義弘率領將士奮勇殺敵,擊退了幕軍。幕軍重整態勢後,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再次進攻。這次幕軍準備充足,大內軍縱然勇猛,亦不能敵,結果多數重臣陣亡,大內義弘力盡而死,年僅四十四歲。

  一同守城的大內弘茂(義弘之弟)本來打算殉死,但被家臣阻止,結果投降了幕府。鎌倉公方足利滿兼,在得悉大內義弘敗亡後亦返回鎌倉。至於作壁上觀的比叡山延曆寺和奈良興福寺,僅僅把幾名涉事的僧侶逐出山門了事,與大內義弘切割關係。

  戰後幕府把大內家的豐前、石見、和泉、紀伊四國沒收,分封給有功的家臣,投降幕府的大內弘茂保有周防和長門。大內義弘的胞弟盛見,則在山口負隅頑抗。

  註(1):大內義弘之妻是今川仲秋(今川貞世弟)之女。大內義弘之女,則嫁給大友親世。所以大內與今川、大友兩家皆有親戚關係,但今川與大友兩家卻因早前征伐南朝以及水島事件而不和,見第五章。

  註(2):大內義弘獲東西條一地的時間和職銜不明。一說是在明德之亂以後,在足利義滿舉辦的花見大會期間賞封的(《碧山日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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